我的奶奶
◆杨东志
我的奶奶是一个轻度残疾人。奶奶的残疾是枪伤所致。那是抗日战争时期。一天上午，奶奶正在村西的地里弯着腰摘绿豆，突然一声枪响，子弹洞穿了她的左边的胳膊和大腿，当即血流如注，并很快地昏厥了过去。当时，是也在附近干活的两个邻居把她背回了家。经过医生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，奶奶的腿完好如初，但胳膊却伸不大直，并有点儿受限，也不那么灵活了。
奶奶是一个很有“威严”的女人，至少我这样认为。这从她对俺娘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得出来。俺娘思想进步，十六岁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，还是农村基层干部。但是，俺娘无论是出工、开会，亦或去公社所在地王皮溜集培训学习，却都要首先去征得奶奶的同意，否则就会遭到一顿指桑骂槐的臭骂。平常，俺娘每每要做饭之前，都要事先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奶奶面前，恭恭敬敬问她：“娘，该做饭了。今儿个您想吃啥啊？”每逢这时，我奶奶都会面无表情的皱起眉头，也不正眼看俺娘一下，而是一声不响，好半天才会慢悠悠地说上一句：“红芋糊涂”亦或“面条”。连动词、副词、修饰词都省略得干干净净。期间，俺娘就一直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苦等，而且每一次“立等”都不会少于五分钟。也许，我奶奶这就是受了“十年媳妇熬成婆，莫让媳妇太好过”的影响吧。再说白一点，那就是一种“周而复始”的“报复”心理。因为奶奶当年也受过她婆母、我的曾祖母的气啊！
奶奶对俺娘这样，但对我却疼爱有加。
奶奶在家里是有“私房钱”的。“私房钱”的来源有两个：她养着两只鸡，有一个“鸡屁股银行”；再就是她掐草帽辫可以卖钱。
我上学以后，奶奶会偶尔偷偷地塞给我一毛钱，并低声地告诉我说：“路上买冰糕吃。”之所以“偷偷地”、“低声说”，是因为我的兄弟姐妹们多，不想让他们发现——毕竟奶奶也没有太多的钱啊。那时候，冰糕二分钱一块。因为这所谓的“冰糕”，就是用糖精水冰冻而成，成本是很低的。
逢到星期天不上学，再碰巧是坟台（即今郸城县汲水镇）逢集（双日有集），奶奶还会带着我去赶集。虽然我家离坟台集有十多里路，又都是步行前往，但是我还是高兴得“屁颠屁颠”的，因为我知道只要一赶集，奶奶肯定会给我买“好吃的”。有一个情景我至今都记得非常清楚：在集市上，奶奶给我买了一个烧饼，但却没有立即让我吃，而是一手拿着烧饼，一手拉着我往前走，一直走到一个长篮子跟前才停了下来。只见奶奶蹲下身来，掀开篮子上盖的熘布子，原来里面装的是“瘟猪肉”——那年月，为了贴补家用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一到两头猪。但是，因为饲养技术和医疗水平不高，往往长到三五十斤重时就死了，加之那时人们都不富裕，死了猪的人家自己舍不得吃，就请人褪褪，自己煮煮，再拿到街上去换点钱，当地俗称这种肉为“瘟猪肉”。当下，奶奶问卖瘟猪肉的人：“多少钱斤？”那人微微一笑，回答道：“三毛钱一斤。”奶奶说：“那好，就要一毛钱的吧。”那人高兴地说了一声“好”，就麻利地拿割下一块，放在一杆盘子秤的铁盘子里，一丝不苟地称了起来。奶奶把烧饼从边上撕开，让卖肉人直接把猪肉塞进烧饼里，然后就伸手递到我的手里，说：“快吃吧。”继而，她用手扯着我的袖子（害怕我因人多挤丢了），眼睛却一直看向远处。后来，我慢慢长大了，方才慢慢明白：奶奶之所以不看我，可能是不忍看我狼吞虎咽的可怜相。再不，就是她为了“眼不见，口不馋”。
有一次，我上学临走时，奶奶偷偷地给了我一个煮熟的鸡蛋。那年月，经济拮据，生活困难，一般只有小孩子过生日的时候，才能享受这种“吃鸡蛋”的“待遇”。可结果，奶奶的这一举动，却被恰巧从屋里跑出来的大妹妹给发现了。于是，妹妹便又哭又闹，直说奶奶“偏心眼”，一气之下三天不理奶奶……
有时候，我上学没有了诸如铅笔、橡皮、作业本，不等我开口去要，奶奶就会主动拿出一把草帽辫，亦或一个鸡蛋，让我到街上的供销社门市部卖了去换取。同时，她还会微笑着嘱咐我：“好好上学，等你长大了，混个一官半职，也让奶奶跟着你享享清福。”说起来我还算争气吧，每次考试，门门功课我几乎都是“满分”。当然，这考试的结果，我回家后是要第一个告诉奶奶的。再后来，也还真的做上了一个“芝麻绿豆”大的“官”。
可是，就在我读高中三年级的时候，奶奶经历了七十三个春秋之后，驾鹤西游去了。爸爸和妈妈可能是害怕耽误我学习吧，竟然没有告诉我。当我星期六回到家里，习惯地到里屋去看望奶奶时，奶奶的床上已是空空如也。不等有人告诉我，我就已经明白了一切：“奶奶去了，她去了另一个世界？”顿时，我哽咽有声，继而痛哭失声……这件事，从此也成了我一生唯一的一个遗憾。
“树欲静而风不止，子欲养而亲不待”。现在，我唯一能够“弥补”这个“遗憾”的，就是只有每年的春节、清明节、中元节和寒食节，多为奶奶烧上一点纸钱了。
作者简介：
杨东志，笔名谷鸣，河南鹿邑人。著名作家、诗人、书画评论家、老学专家，北京大学、香港大学客座教授，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。现任《城市档案》杂志社总编辑。曾先后在省级以上报刊及新加波、菲律宾、台湾等国家与地区报刊发表小说、散文、诗歌、民间文学等作品两千余篇(首);发表书画艺术评论文章600余篇；著有长篇小说《老子大传》、《陈抟大传》、《坎坷人生》、中篇小说集《黄土地的颤音》、短篇小说集《乡雨村风》，老学专著《御注道德经著译》、《道德经今译》、《道行天下》等，作品曾先后荣获“中国改革开放30年文艺功勋奖”、河南省人民政府首届（1949——1999年）文学艺术一等奖、河南省民间文学（1949——1999年）成果奖、河南省首届“橄榄杯”诗歌奖、《芳草》月刊“芳草杯”小说奖、河南省“莲花杯”杂文一等奖等60余次;有著作被英国皇家图书馆、中国当代作家代表作陈列馆收藏。生平事迹被收入《中国名人大辞典》、《中国文艺家传集》、《中国诗人传集》等权威辞书。
